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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写作,有时架空

【2016.3】咸阳北阪(秦始皇x燕丹)

啊,文笔太好了!秦始皇和燕丹

恭喜你捕获了一只九原歌:

咸阳北阪,夕阳西下。



昏暗的天宇下,高低起伏的大地的轮廓镀着金红的暮色,一直延伸到了眼睛看不见的去处。许多座山头上,屹立着许多座样式不同的宫殿,从远到近分别是六座,代表秦始皇灭亡的六个国家。他每灭亡一个,就要按照这国宫殿的样式仿制一个,使得天下统一以后,秦国工匠的模仿手艺最终很好。



在不远也不近的一个地方,有座燕国的宫殿,这宫殿似乎有些特殊,又似乎没什么不同,说它特殊,是因为秦始皇来这个地方好像来得多些,但是比起其他宫殿,这个宫殿又没什么特别可以吸引他的地方,就是蓟都掠夺来的燕姬,仿佛也不见得比邯郸的赵嬴们要长得更美。



秦始皇时常站在这座宫殿水碧色与青黛色交织的梁枋栋椽下,头顶的整个空间都密集地布满半镂空木雕与图案诡异的彩绘,地面上则参错摆放着低矮的青铜错金银家具。在横亘了天地的巨大的空白之间,各色各材质的帘幔垂挂着,有时是檀色的绸缎、绯红的绢、雪青的细麻、翠的纱、赤金的织花缟。


这些高低长短不齐的重重帷幔只有一个作用,遮掩着他秘密的红木的矮榻。


那是一张非同寻常的床铺,四周围绕着镶嵌宝石的栏杆,或许是华丽得太过分了,秦始皇卧在这张榻上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了赤裸的后背。有几次他想问燕丹觉不觉得很不舒服,是否有必要把栏杆拆掉,但想了想决定即使委屈自己,也绝不要便宜这个人。



平常,如果秦始皇不来睡这张榻,那小小的、散发幽微香气的地方便由燕丹一个人独占。燕丹自从搬入宫殿以后,宛若移到了江北的橘树,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具体来说,就是比平日恶毒了好几倍。燕丹时常是在榻上睡着的,偶尔也醒了,秦始皇总在他沉眠的期间与他温存,不喜欢他醒来的样子,他只要睁眼看着秦始皇,秦始皇就总忍不住要掐他。



几乎全天下人都以为燕丹已经死了,这原本是个早该结束的故事,然而可恶的命运发展出了分支,强行将它延长了。当燕丹的头颅被燕王向秦始皇献上时,秦始皇虽然没有点破,却一眼看出那并不是他曾十分痴迷的燕国太子。


燕王不忍心杀掉自己的亲儿子,把燕丹藏了起来,送来一个相似的头颅代替。可他不知道秦始皇和燕丹的关系,不知道他年少时亲吻过那样的嘴唇和脖颈,不知道他索求过燕丹的体温,所以打错了算盘。秦始皇收到头颅之后,立即下令攻打燕国,蓟都没有多久就陷落了,在出城的密道中抓住了准备逃走的燕丹,此前他还和他父亲一样以为骗过了秦始皇,打算在城中安稳地度过余生呢。



“这是今天的。”秦始皇说。



他站在榻边,冷冷地俯视燕丹,如苍劲的松柏枝桠般的手指伸到那个人柔软娇艳的嘴唇边,把一粒很小的、泛着珠光的青色丹丸贴上他紧闭的牙关。燕丹今天没有睡着,他已经看见了,因此非常懊恼。燕丹把脸贴在枕头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厌憎地瞪着他。虽然秦始皇眼前没有铜镜,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和燕丹大约如出一辙。



燕丹和他僵持了一会,张开牙齿,从他的指尖衔过那枚丹药去,一瞬间乖巧得好像接受投喂的小动物。然而秦始皇觉得他是想咬自己,珐琅质的牙齿漫不经心地擦过末端的皮肤,甚至在包裹着指甲的部分略略收拢,如果是在嘴唇,就是接吻的感觉,十几年之前,燕丹还愿意吻他,如今,这个动作则意味着危险。要是被燕丹咬下去了,手指一定会破损的,还会见血——可是燕丹把头偏过去,闭上嘴干咽了丹药。



“我要受这种罪到什么时候?”燕丹终于问。



“直到研制出不死之药的那一天。”秦始皇说。



他的语气傲慢而冷酷,丝毫不带哪怕是最末微的怜悯。秦始皇以为,这样的态度又会让燕丹受到刺激,使他和过去一样发狂了。自从被关进这座完全仿照蓟都的宫殿之后,燕丹时不时地发狂,并且最近频率越来越高,几乎叫他疲于应对。燕丹会半跪起身子来,拖着沉重的锁链,像一匹被毒箭射中的临死前的野兽那样扑到他身上,用牙齿、指爪、拳头和脚,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天然的武器企图杀死他,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然而他不会成功的,最终除了铁的声音和木制矮榻摇晃的动静以外,什么也不会有。



秦始皇从不为燕丹这种忽然的失去理智而生气,他冷冷地看着燕丹,把他抓住的时候,只在心里觉得非常无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温柔、高贵、天真、愚蠢,甚至是鲁莽的仇恨和冲动,他童年和少年时期曾经热爱过的所有作为燕国太子这个人的特质,已经随着燕国灭亡、燕丹的身份被彻底剥夺的那一天而尽数消泯。现在的燕丹早已不能被称为一个人,他不过是一片理智的荒原,在长久的囚禁和折磨中,除了生理上必须的维持生命的本能,除了在药物作用下催化的疯狂和昏睡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久以后,我要到东海去巡幸。”秦始皇说,在榻边坐下,大概是燕丹这一次终于没有发疯,反而显得非常冷静,他的语气有点欣慰:“带你一起去。”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他对燕丹的口吻和对待嫔妃的没有区别,那暗含的意味实在是再明白不过——秦始皇在旅途中需要慰藉,而在咸阳北阪上的所有宫殿的所有人里,无疑是燕丹这个少时的伴侣最能使他感到餍足,因此他向来不肯轻易离开燕丹,纵使燕丹在蓟都被他擒获之后,这样的关系已经变成了莫大的屈辱。



燕丹猛地抬起长久不见阳光、显得苍白的眼睑,恶毒的神色又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有什么意思?”燕丹说,把头偏向另一边,嗤嗤地笑:“你不如带胡亥去好了,他一定愿意的。”



这一回轮到秦始皇要发狂了,燕丹铁了心不让他感到片刻愉快,仿佛要是不把秦始皇关于这座宫殿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搅碎,他就得不到安宁似的。他老是口不择言地在他面前说许多胡话,换做从前的燕丹是不会如此说话的,燕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话是不是空穴来风,甚至不在乎符不符合一个体面地贵族的身份,秦始皇不知道他从哪个擅长骂街的泼妇村夫那里学来的方法,无论多么荒唐无稽,只一味吐出最难听、最能激起对方恼怒的话语,尽管他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一派胡言。”秦始皇恼怒地说:“好啊,我知道你喜欢这么说话,你慢慢地说,我听你说,说个够!”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实际上他却压倒在了燕丹身上,双手扼住燕丹的脖子,使得对方连呼吸都很困难,更别提开口讲话了。他把整个沉重的身躯都覆盖上这一冰冷的躯体,腾出一只手愤恨地扯着他的衣襟的时候,忽然想到他在这里还很少和清醒着的燕丹交媾。燕丹终于咳嗽起来,秦始皇立即把手放开了,他的本意不是要掐死他,所以把他扯了过来,随手解着他的衣带,然而燕丹开始反抗,燕丹并非不知道秦始皇对他做过什么,可他此前甚至从来没有流露过一点儿拒绝的意思,这叫秦始皇更加震惊且恼怒,他恼怒的倒不是无法与燕丹睡觉,而是他想到除非神智昏沉,否则燕丹是不愿与他做这种事情的,他忽然激动起来,产生了一种强迫燕丹的愿望。



“……你是妄想!你在做梦!”燕丹倒在榻上,向上仰着脖子,断断续续地说,隐约还听得出些许喘息:“我知道你为什么去东海,神仙不会眷顾你这种人。你是天底下最蠢的,叫了那么多人来给你炼长生药,不知道所有人都合起伙来愚弄你,连累我净日里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有什么不好么?”秦始皇却停住了动作,笑起来,慢慢地说:“你以为我是让你做试药的工具,可是我有成千上万的奴隶,哪里轮得到你呢?”他凝视着燕丹诧异的表情,平静而威严地说:“其实每天送来的药,我都先吃过了。”



“要么和我一起被毒死,要么永久地活着,你觉得哪一样要好些呢?燕丹?”



对方的抵抗骤然中止了,秦始皇也懒得问询其中的缘故,他只顾着达成愿望,拥抱那个因为得知真相恐惧万分、情绪崩溃、甚至低声抽噎起来的人,伸手抚摩与脊背相连的具有柔软曲线的部分,满意地叹息着。



毫无疑问,秦始皇是无可救药地爱燕丹的,但毫无疑问也厌憎他,他的厌憎是从爱里生出来的,他是因为爱他才把他留在秦国,然而这个庸俗又恶毒、十足可恨的燕丹身上,已经没有他可爱的东西了。即便如此,秦始皇还是绝对不肯放手,把燕丹交给永恒的黑暗或者王宫外平静的白昼。是他亲手给予了足以毁灭面前这个人的绝望,在灵魂的碎片流失殆尽以后,他依旧留恋不已地抓紧这具熟悉的空壳,如同往昔的誓言一般,除非乌鸦生出满头白色的羽毛,马首长出牛般的角,否则他绝不容许燕丹从他面前消失。



每当帷幔落下,昏沉的梦乡降临,他和燕丹像今天这样,一同倒在华美却并不舒适的床榻上,秦始皇与近在咫尺的人交换灼热的呼吸,犹如缓慢挪进洞穴的毒蛇一般占有他鲜少有反应的躯体,好像便凭藉此事抓住了过去的一切,抓住了早已在悠长的岁月中散落殆尽的、他人生中鲜少有过的温情。他通过破坏燕丹来取得燕丹,他咬噬着燕丹的残烬,咀嚼他漆黑的头发,吞咽他苦痛的呻吟,与他在散发幽香气味的床铺上百般辗转而探寻着情欲的顶峰,他绝不宽恕燕丹,也绝不放过自己。



这一天的之后不久,秦始皇还是带着燕丹启程去了东海。皇帝车驾的銮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他不无悲哀想,或许燕丹已经不记得他们小时候在赵国说的要周游天下的事了。



他其实也不希望燕丹想起来,假如燕丹记得,一定要说一百句反悔的话,把仅存的回忆以相同的手法破坏干净。起初,燕丹甚至不愿意向他妥协,冒险走出这座宫殿,却又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抗争。自从秦始皇当上秦王的那一天,他们的关系就成了这样,燕国太弱小了,燕丹更是又愚蠢又无能,秦始皇甚至不把他看作仇人。



当深夜到来,皇帝的车驾在行宫或者当地官员的家中留驻,秦始皇屏退四周所有人,把燕丹从他躲藏的帘幕后面召到床前,让他躺在自己身边。他感到燕丹的双手因为恐惧而变得冰冷,他主动靠向秦始皇,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用力地将嘴唇埋进他胸口的衣服里,害怕被人听见什么声音。秦始皇倒不讨厌他的这副模样,有时甚至还会利用他的不安,与他玩些平常没有兴致实行的把戏。纵使燕丹事后又会满口胡言,说尽了恶毒的话,他也不甚在意,仅仅是堵住了他的嘴罢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燕丹的存在是罕为人知的,秦始皇不允许身边伺候的下人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踪。纵使因了某些不得已的理由,让他们暂时知道了那座宫殿里的秘密,以秦始皇那多疑的性格,在逼迫所有人发誓之后,不久就会找寻个破绽,借机大发脾气,砍掉这批长期跟随的侍从的脑袋,把燕丹活着的事实封存在死人的嘴里。



然而,在秦始皇决定把乔装打扮的燕丹从咸阳北阪带走,带去离神仙相近的海域的时候,他反倒不需要担心了,因为燕丹是这个世界上最害怕别人知道他还活着的人,他穿着普通的侍从的衣服,恨不得用巾帻把整个脸都蒙起来,好像周朝时期夜间出门的女人。



“上一次派去求仙药的方士马上要从海上回来了,等他拜见我的时候,可以让你在一边听。”秦始皇兴致勃勃地说:“他也是燕国人,燕国也是临近海的,你记得以前你和我讲过燕国的神话吗?”



燕丹原本和他厮磨过一阵,精疲力竭地喘着气,眼睛望着一旁鲜红的帐子,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呆滞的痛苦。半晌,他才说:“什么燕国?我不记得什么燕国。”



若他还是燕国的太子,在邯郸关照过未来的太子,那现在的一幕就只不过是黄泉路上被众鬼所迷而产生的幻象;若他生来就是身边恶贯满盈的帝王的禁脔,一味承受种种折磨,那所谓的燕国则仅仅是情热散去、交欢的间隙所生出的烟云般的梦境。总之,燕丹感到,为了保持最后的清醒,不让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存在跌入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这两者就不能共存,他一点也不能回忆起燕国灭亡之前的日子,或者察觉到现在的真实。经过短暂的交战,燕丹操起戈来杀死了过去的自己,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那个燕丹被秦始皇深爱着罢了。



“燕丹。”一阵静默过后,秦始皇忽然说:“你为什么如此恨我呢?”或许是欲望得到满足的缘故,他的态度稍稍柔和了一些,手指慵懒地描摹着对方赤裸脊背上的曲线:“在小时候,吕不韦还活着的时候,你真心对我好,再也没有人像你对我那么好了,假如有,那就是假的。”



他此刻的言语不像帝王,倒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燕丹叹息了一声,觉得困倦起来。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呢。”他揉着发热的太阳穴,自言自语地说:“是谁教我变成了这样?”



“你自己清楚你做过什么样的事。”那一位以为受到了指责,激动起来,撑起半边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没有杀你,也没有虐待你,若是方士能献上不死药,我一定剖给你一半,要做到什么样你才满意?”


燕丹不答话,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只消一眼便能看出那是怜悯与仇恨的眼色。



其实,秦始皇渴求永恒的生命,却不懂得真正的生与死,至少在燕丹这件事上,他不明白灵魂和躯体不能两全的道理。他要是真的拿到了燕丹的头颅,或者在蓟都的地道里就把他杀死,把他的尸体抛给硕大的老鼠,那么他们之间还不至于有如此深刻而强烈的仇恨,在这个波澜壮阔的世界,两人的经历顶多是被国仇家恨赋予了豪情和悲哀,带有一些回忆的、遗憾的故事罢了。


燕丹真正的死源自于秦始皇把他装进密不透风的车子,当做战利品之一送进咸阳北阪的宫殿,是他亲手抹杀了燕国的太子,又怀抱逐渐腐烂的肉体不肯松开、觊觎着那个亲切的灵魂,燕丹反而觉得他才是贪得无厌的那一个。


然而,燕丹不会和他说这些,他真的感到非常疲累,于是闭上眼睛,缓缓地睡去了。



等他再度醒来,是朦胧的清晨,周身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摇晃,燕丹张开眼睛,看见映入船舷的浅蓝色水光。这是在一艘巨大的航船上,不需要向旁人过问,燕丹便知道帝王的航船正在向朝遥不可及的仙岛行驶,迎接据说是从蓬莱归来的燕国的方士。他坐起身,迎面吹来带有腥味的潮凉的海风,把尾端尚堆积在枕边的乌黑的头发吹得像一团纠结的海藻那么散乱。



航船的主人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黑陶盏,秦始皇今天仿佛格外高兴,以至于看见燕丹已经从昏睡中醒来,也没有生气,甚至没有流露恼怒或者懊悔的神色。他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给燕丹瞧。绘有红梅色纹样的黑陶盏中,两粒浅褐色的光滑药珠平淡无奇地放着,犹若两个等待选择的结局。逆着大海上苍白的晨光,燕丹仰起头,看见秦始皇的面容呈现出一种令人恐惧的温柔。



“这是最后一次了。”秦始皇伸手拿出一粒,递到燕丹嘴唇边,命令道:“这一回你先吃。”



“什么?”燕丹明知故问道:“毒药吗?”



“长生不死的药。”秦始皇望着他,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陪我活下去。”



燕丹微微一颤,似乎受到了些许的震撼。他并未像以往那样直接张口咽下,而是从秦始皇手中拿过那颗罪恶的、珍贵的珠子,据说是燕国的方士在浓雾之中靠了岸,在仙鹤的羽毛扎就的庐室内,从吞食碧玉的仙人的袖中索来的。燕丹将它放在眼前看了一会,随即麻木地笑了起来。秦始皇大约太过激动了,竟没有察觉在这个人悲凉的麻木之下,掩盖着和以往不同的、彻底的清醒。



燕丹好像明白了所有,明白了他身处的是一个怎样扭曲的世界。一直以来,燕丹以为自己的失去理智和成日昏睡都是秦始皇拿他试验药物的结果,即使秦始皇坦白真相以后,他也没有想到,君临着这个帝国的人日复一日地和他服用相同的药物,在同种成分的催化下,早已变得和他一样、甚至是更为疯狂。秦始皇竟然妄想把对燕丹的囚禁延长到永恒,延长到即使连死亡也不能救赎,连遗忘也不被允许的没有止境的未来,而且一点也没有发觉自己正在进行的是怎样一个恐怖的事实,发自内心地充满喜悦,向燕丹温柔地微笑,以为这就是拯救了彼此。



“好的。”燕丹看了他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好的。”



他把药放进嘴里,然后走出了船舱,踩着略略摇晃的甲板,由于内心的激昂,甚至没发现自己还赤着脚。燕丹来到波光粼粼的大海面前,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海洋在清晨泛着暗沉的色泽,仿佛犹在昏睡,他向海天融合之处眺望,终究还是想起了一点燕国的事情。他想起有一年的春天,使馆院子里的梨花光亮纯净得像雪,他向邯郸的阿政描述燕国的大海——极其寒冷的冬日,大海温柔地歌咏着,深黑的悬崖上皑皑的积雪和海波卷起的泡沫反射出刺目耀眼的白光,美丽而虚幻得宛若从梦里照出来的一样。



“你已经吃了吗?那个药?”他对跟上来的秦始皇问。



秦始皇皱起眉头,怀疑不解地盯着他,点了点头。他已经产生了某种预感——在紧接着燕丹笑起来的时候。



燕丹的笑容毫无疑问是胜利者的笑容,也是秦始皇见过的、在他的人生中最恶毒的笑容。他的眼睑最大程度地掀起,露出那双黑漆漆、仇恨的浓浆凝就的魔鬼的眼睛。他缓缓摊开手掌给秦始皇看,白皙柔软的掌心中间,正放着一小颗浅褐色的球状的药,燕国的方士乘风破浪求来、足以改变尘世规律的药物。燕丹往日服药都是很顺从的,所以秦始皇从来没有在这种事上怀疑过他,他只狡猾过一次,然而这唯一的一次狡猾,便足以使他的对手一败涂地,失去所有了。



“我想了想,还是叫你一个人活下去吧。”



他一扬手,将长生之药投入了无尽的大海,随即,他自己也翻过船的边缘,几乎毫无迟疑地跃入了海中。秦始皇只来得及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还没有想究竟为什么活下去的灵药叫他终于下定了自毁的决心,揪住燕丹衣服的双手便已经空了。他听见一声落水的声响,狂奔到船舷边向下看,却仅仅看见水面下一个幽深的浮影,好像从千寻的海底折射上来的溺死者的幻象,挣动了几下,在恼怒的帝王叫来所有的弓箭手,向水中射出船上全部的利箭之前,那大约是燕丹的、曾经存在于人世的影子,便彻底不见了踪迹。



燕丹就这么消失在了辽阔的水波之间,这个早晨以后,秦始皇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从此,他拆掉了镶嵌宝石的栏杆,每个寒冷的早晨当他自咸阳北阪上的宫殿醒来时,身旁也再没有温暖的肉体,也不会感到不适了。



他倒是从一些不值一提的贱民和油嘴滑舌的方士那里听过燕丹的消息,有的说燕丹被长生不老药过了过嘴,到仙山上去和仙人做伴了,海岸边的渔民时常在浓雾中看见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与秦始皇怀念的那个人颇为类似;还有人说,燕丹最终是没有吞吃那颗药,所以跳进海里之后,立刻化成了巨型的海怪,日日夜夜曳着尾巴在万顷的波涛中巡游,只等有一天机会到来,就要掀翻秦始皇巡幸的船。



然而秦始皇终究找了个机会,杀死了过去豢养的所有方士,也再没有去过东海。后来,他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坐在驶向蓬莱的奢华庞大的帆船上,乘风破浪,与海里的大鱼战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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